2016年11月14日 星期一

《緊急追捕令》—追捕者的眼睛


  米國出產的螢幕硬漢,李不才的年紀只跟到席維斯史特龍(Sylvester Stallone)、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較為早期的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查理布朗遜(Charles Bronson),只有在《第三集中營》(The Great Escape, 1963)中看過他們的身影。其中,史特龍是較為特殊的動作演員:除一身肌肉外,在編劇與導演上皆有相當成績。特別是《洛基》(Rocky, 1976)與《第一滴血》(First Blood , 1982),兩部片關注社會邊緣人(退伍士兵、地痞流氓),以動作片包裝人文關懷(按:李不才的美國夢之一,就是慢跑到費城市議會大吼)

  但上述這些影星,與克林伊威斯特(Clint Eastwood)一比,簡直天差地別。從與義大利名演Sergio Leone合作經典的鏢客三部曲(《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 1964 ,《黃昏雙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 1965,《黃金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 1966),到自導自演的《殺無赦》(Unforgiven, 1992)、《經典老爺車》(Gran Torino, 2008)壯年至老年、火爆到內斂、有槍至無槍,演繹人生三境。《經典老爺車》,更可說是動作片的獨孤九劍,以寬恕與自省做結。李不才自以為與克林爺爺的關係良好,沒想到在找黑色電影的資料時,才知道漏掉了《緊急追捕令》(Dirty Haary, 1971)此系列佳作。

  《緊急追捕令》於1971首集上映,《賭彩黑名單》(The Dead Poo, 1988)為最終作。因略有年代,大概除了死忠影迷,很難注意到本系列。但拜金凱瑞所賜,我們都間接看過Dirty harry的風采:《摩登大聖》(The Mask, 1994)、《王牌天神》(Bruce Almighty, 2006)中,金凱瑞都模仿過Dirty Harry的經典橋段。


  《緊急追捕令》中,克林爺爺沒有髒髒的披風與斜戴的牛仔帽,而是西裝筆挺的警員。唯一相同的,是克林爺低啞的嗓音、臉頰深陷的皺紋、以及瞇瞇眼嗆聲。克林爺扮演角色,之所以稱之為Dirty Harry,是因他行事作風冷血,憎恨一切人;專門撿沒人做的屎缺;最後,只要是黑鍋,Harry一定有份。這個角色如果用今天的手法拍攝,視覺效果大概是有多爆炸就多爆炸、能用C4毀滅的東西絕對不會用水鴛鴦。人物性格就如同約翰賣可憐或《絕地戰警》(Bad Boys , 1995)等喜劇包裝的動作片。

身為克林爺的迷弟,一定要放
一張鏢客系列的帥照
  這裡先簡述一下「黑色電影」:黑色電影指犯罪電影,流行於美國1930年代至1950年代。它的題材融合了偵探小說偵探小說家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 1888-1959、犯罪小說家James M. Cain1892-1977亦為黑色電影的重要編劇)社會新聞,情節推演往往不是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抗,而是在事件中,逐步揭顯人性的虛無與自毀(亦以此推至社會的壓抑)。因此,在鏡頭組接,黑色電影較少使用動態與快速剪輯(快速剪輯與動態攝影,是警匪片而非黑色電影的攝影風格),而是花更多的篇幅描述劇中人的心理變化。《緊急追捕令》便在影片氛圍與題材上,繼承黑色電影的遺產。

  李不才對本片關注的,是在影片中「觀看」的位置。現代的觀看經驗,是建立在科技產品所帶給的效應:小自眼鏡,大至衛星,在在影響人對世界的認知建立。人的視覺活動,除了肉眼的直觀外,器物輔助擴大人對世界的認知。以相機為例,日常感知中,我們對所看見的事物是有所汰選,選擇重要的訊息點作為觀看對象(例如看到低胸歪妹,視覺會選擇看低胸忽略歪妹)。選擇觀看對象包含了對事物的定義。如愛斯基摩人的語言中,「雪」根據不同的狀態有不同的稱謂。但對沒有相關環境的我們,雪就是雪,不存在別的變化。亦如一片野地,在我們的眼中只有「一片青草」,但在植物學者眼中,此處並存無數的世界。

  攝影凍結流動的時間,令我們可以超越時間流動的限制,徹底檢驗特定時空內的所有細節;透過影像「放大」、「縮小」、「並置」、「取景」(特別是運動場面),超越人類的視覺限制。也因此,現代人在「事件追溯」與「影像記憶」,超過個人經驗的限制,將「回憶」托付給「影像」代管。今日的電腦、智慧型手機,更是影、音、訊息合一的超級媒體。古人用肖像畫作為永傳後世的記憶載體,但對今人而言,「觀看」與「記憶」的重點不是如何傳達人物與事件的神韻氣質,而是如何在紛雜無序日常生活中,「直接擷取」記憶的亮點—面對「自身體驗」與「媒體傳達」的各種訊息,我們是同時是冷靜的剪接師、亦是冷血的第三者

此種構圖組合,要說沒有性暗示,
那「自拍寫真」就是為藝術犧牲了
  科技對觀看的衝擊,亦影響了犯罪小說與犯罪鑑定;如福爾摩斯與放大鏡、科南內建GPS的眼鏡、大通鋪狙擊手與狙擊鏡、賽亞人與史考特。窺視與暴力最為緊密的結合,如《魔鬼終結者》(The Terminator, 1984)與《終極戰士》(Predator ,1987)。在終結者與終極戰士的眼中,生命僅表現為被捕捉的熱源,不存在其他意義。從這些發展,可知觀看除了感官經驗的變化外,科技的觀看亦成為無所不在的侵犯

  《緊急追捕令》中,捕獵者與獵物便一同處於窺探與受侵犯的關係。影片開頭我們便透過犯罪者的狙擊視角,窺探即將身亡的泳裝美女。在一個鏡頭反打回狙擊者,狙擊者的眼睛(槍管)正對著觀影的觀眾。這點明窺探的侵入性。Harry與兇手所處的城市空間,不再是平面、與生活機能,而是追蹤路徑、逃生路線、尋找屏障—水泥叢林成為爾虞我詐的狩獵場所。

  小說《戰爭畫師》(El pintor de batallas, 2006)中,將攝影(現代經驗的觀看)與侵犯的緊密結合,做了充滿黑色幽默的對比:戰地攝影師正拍攝狙擊手的射擊畫面,與狙擊手的社交閒聊中,攝影師隨口一問:選擇獵物時,你是否有特定的選擇。狙擊手告訴他:前幾天,有個白痴攝影師在他的狙擊鏡下亂晃,我告訴自己子彈只剩下兩顆,回家睡覺吧。那個白痴攝影師正是提問者。戰地攝影如果有使命,或者官方任務,是成為大眾的眼睛,藉此「提醒世人人類的愚行的可憎」。但實際上,侵入性(隔著中介)的視覺經驗,能否達到這個目標?「任何最微小的痛苦與醜惡,都會造成感官的快樂」。隔著中介的噁心畫面(裸體與屍體),同樣也在餵養我們的惡癖好。


   新聞、廣播、報紙,等公眾媒體,皆無序(也許有「引人注目的」順序法則)的排列不同的惡聞,使一張報紙、一段聲音、一段影像,短時間內充斥無數「微小的精神痛感」,止於造成快樂,而無省思空間(註:以殺很大的電影來說,如果每個慢動作噴血的角色,都有相應的劇情呈現他的獨立性,那他的毀滅所造就的觀者感受,將沉重的使爽片不爽,成為另一種悲劇)

Harry對狡詐的兇手行使拷問時,導演迅速
拉遠鏡頭。使觀眾成為「抽離現場」的第三者
  攝影、望遠鏡、狙擊鏡,這些犯罪文本的經典元素,實際上連結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觀看視野—無窮的窺探癖(亦包含對圖像與文字訊息精準收集),與分裂為圖像碎片的情緒與情感。《緊急追捕令》導演操作便在此操作:幾個鏡頭中,導演有意使觀看的視角、構圖、鏡頭位移,讓觀者成為漠然的第三者,並透過這種對暴力鏡頭的漠然觀看,使我們認知在「獵捕」中,觀看者的卑怯位置-短暫氾濫的同情心、瞄準目標的射精快感,與生而為人,對自身命運的有限掌控。

  Dirty Harry鐵血執法,是對國家權力不彰的補足—以暴制暴的魅力,只要現實仍有不公不義,便不會失去吸引力。但前文說過,在黑色電影的氛圍中,犯罪者與追捕者之間的界線並非這麼清晰(否則成為警匪爽片)。真正作惡的,可能不是犯罪者,而是誘使其為惡的「人性」或「社會」。如此,執行非法正義並不是替天行道這麼簡單的思維可以支撐,每執行一項非法正義,正義並沒有彰顯,只換得執法者的自我質疑—他為何如此?我何以如此

  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 1915-1985,代表作為《大國民》Citizen Kane, 1941)導、編、演的《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 1958)中,他飾演聲名遠播的墮落執法者。他偽造證據、逼供使犯罪者伏法。最終,這名執法者為另一個堅守司法正義的員警揭發,而遭身死。片尾貪污警員、正義警員與貪污警員的老同事,實行一場兩方的諜報,他們在黑暗中彼此窺探,走在曠野無人的石油工廠中,採礦機自行其是的運作—正如人的命運,生活一如機械般運行、同時也被機械粉碎。這正是Dirty Harry的可能終點

上二圖,為當Harry擊斃兇手,扔下警徽,轉身離去的片尾鏡頭。此處仍使用拉
遠效果。塑造孤獨且失去信念的執法者。下圖二為《歷劫佳人》片尾場景:永不
停息的石油井、與瀆職警員伏法後,唯一了解他的女人,離去的孤獨背影

  片尾,Harry 丟下象徵警員合法正義的警徽,獨行離去。鏡頭緩速拉遠,只留下空曠的採礦場(再次與奧森威爾斯呼應)中,執法者微小的身影。我們不知道Harry能否再回到正義的行伍,也不知當他歸來時,是否會成為另一個墮落執法者。 

Dirty Harry的經典台詞 "Do you feel lucky, punk!"
瞇瞇眼低啞嗓音外加咬牙切齒,簡直迷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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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寫於2012年九月,修改時不才手殘不小心刪除,
當場飆出六字經 。找出備份後原文重貼



1 則留言:

  1. 我是從《守護者》發現這裡的觀眾,
    十一月開始不才又陸續寫了文章,看得非常開心,能繼續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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