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3日 星期三

卓別林-偉大的喜劇來自不偉大的年代



巴贊創辦《電影手冊》為深具指標性的
電影期刊。許多新浪潮導演早年皆在此
發表影評。巴贊的電影美學,深深影響
這些大導演,故被譽為新浪潮之父
在開始本篇文章前,請容許我先來一句「幹拎巴贊(Andre Bazin, 1918-1958)!」李不才原本想針對卓別林(Charles Chaplin, 1889-1977)的喜劇貢獻寫篇文章,等看完他的後期佳作《凡爾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 1947)、《舞台生涯》(Limelight, 1952)後,便準備著手動筆。好死不好手邊有一本巴贊的《巴贊論卓別林》,看完片後趁熱閱讀。嗯,「凡爾度先生就是進入金錢社會後的小流浪漢」,被寫了;「舞台生涯是小流浪漢的下台之作」,被寫了。巴贊還將小流浪漢視為超越單一文本的神話人物。在發展角色的過程,小流浪漢逐漸寫實化,劇情也趨向諷刺現實,因此,開口的默劇演員必須下台鞠躬。他奶奶的,我想講的、沒想到的、想得太淺薄的,天殺的全部被講光光。翻遍藏書,仍不出巴贊詮釋,只好舉手投降。本篇就當作資料補述,希望不損影評祖師爺風采。

  先從卓別林的生世講起。卓別林出身演藝世家,父母皆是喜劇演員,但在他年幼時便已分居。父親(Charles Chaplin, Sr.)酗酒又在外養女人,母親(Hannah Chaplin)因倒嗓失去舞台,獨自扶養卓別林兄弟(卓別林兄Sydney Chaplin)。卓別林的童年離不開貧困二字。因為貧困,母親曾進入貧民習藝所(orkhouse【窮人的監獄】),兩個孩子則進入貧童教養院,家族四散。連串的打擊讓他母親數次進出精神病院。出身寒微,讓卓別林自小便在社會打滾:送報童、印刷工、傭人、玩具小販等,可謂看盡人生百態。等到卓別林兄弟皆進入劇團演出後,生活才逐漸改善。1913卓別林隨劇團(Karno Troupe)二度赴美,巡演期間,為奇斯頓影業(Keystone Studio)發掘,進入電影圈,短時間內便成為全國皆知的喜劇明星。 

對照卓別林的童年經歷,《尋子遇仙記》(The Kid, 1921)可視為
他對童年自我的憐愛,並透過電影童話補足這項缺憾
     電影發展的早期,因尚未有「剪接(註:現代的電影技巧,論者多以美國導演格里菲斯D.W. Griffith, 1875-1948為集大成者)」概念,加上受拍片時間限制(膠捲長度)、未發展錄音技術,以肢體動作取勝的獨幕喜劇便成為早期電影的票房保證。卓別林便是趁著此勢大紅。1927年首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造成轟動,各家片商大舉進軍有聲電影,造成默片消亡。此前的默片明星無不走入歷史。在有聲時代,成功推出默片、並成功轉型者,唯有卓別林。 
  
    《城市之光》(City Lights, 1931)是卓別林於有聲電影大獲全勝後,推出的第一部默片。當時卓別林
    入創作矛盾;許多人勸卓別林拍攝有聲電影,讓他的小流浪漢開口說話。但他也深知,當小流浪
    漢開口,這個角色就完了-默片允許小流浪漢表現靈巧的肢體與諧趣的表情,但在有聲電影的時
    代,單靠這些老噱頭不會受觀眾喜愛。沉澱幾年,卓別林發現解決之道:挖掘人物深度,讓滑稽
    的喜劇角色,轉型為富有人情味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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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談論卓別林的喜劇成就前,先為喜劇做幾項定義 

喜劇通常總是朝美滿結局發展,而觀眾對美滿結局的一般反應是「應該這樣」,這話聽起來像一種道德評判。的確如此,不過這話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道德評判,而是屬於社會價值觀的判斷。其反面並不是邪惡,而是荒誕。
諷刺性喜劇中,我們才發現,原來藝術還有一個現實生活的下限,這是個殘酷野蠻的世界,喜劇是描寫這個世界如何把痛苦施加到一個孤苦伶仃的犧牲者頭上諷刺性喜劇使我們見到替罪羊被送上祭壇,把我們帶進一場噩夢之中,又教我們面臨集中反映人間恐懼和仇恨的象徵。當我們一走出藝術的領域,這類象徵便忽然變成了社會現實。
-《批評的解剖》,弗萊(Northrop Frye)

笑就應該是這樣一種東西,就應該是一種社會姿態。笑通過它所引起的畏懼心理,來制裁離心的行為,使那些有孤立或沉睡之虞的次要活動非常清醒,保持互相的接觸,同時使一切可能在社會積體表面刻版教化的東西恢復靈活。
-《笑》,柏格森(Henri Bergson) 

從上面這些阿哩阿紮的引文來看(如果您的腦細胞還在作用的話),喜劇至少有幾項特點:
一、被嘲弄的對象(角色、風俗)不合於當前的價值觀
二、笑代表社會共識對反常行為的制裁
三、當喜劇的營造越趨於寫實,亦即越趨於諷刺時,遭嘲弄者其實是代替我們受過-反常的可能不是喜劇人物,而是社會的某項規範
  
    今日我們熟知的善良小流浪漢,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個模樣。在早期影片中,他的面貌更為多變。
    《朝聖者》(The Pilgrim, 1923),他是偽裝神父的逃犯,《從軍記》(Shoulder Arms, 1918)中,他是怕死的小兵。
    此類作品中,作為笑料的是小流浪漢,以此始,以此終,並未向外發散到其他單元(社會體制、風俗等)
    人們可以不蓋胃的消化這些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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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上述結論來看,卓別林的喜劇,是由通俗(寫實程度低)逐步走向諷刺喜劇(寫實程度高)。他的早期電影,如《從軍記》(Shoulder Arms, 1918)、《尋子遇仙記》、《淘金熱》(The Gold Rush, 1925)、《馬戲團》(The Circus, 1928)等,劇中並未針對社會現象進行諷刺,後期作品的人道精神仍未侵入喜劇氛圍。我們關心的是小流浪漢的遊歷。即便是具有人道關懷的《尋子遇仙記》,卓別林也未著墨明星媽媽與流浪漢父子的階級差異。到了《城市之光》我們在那個酒醉時大好人、酒醒時翻臉無情的有產者身上,才首次看到小流浪漢的無辜受難貧困者為社會所棄
   
    《摩登時代》展現機械生產對人體的壓迫、經濟蕭條時代人們的貧困生活、以及憤而起身的罷工
    活動。卓別林雖然沒有將這些元素推導向階級革命,但僅僅是傷害皇城的和氣就罪該萬死了。
    《大獨裁者》是卓別林第一部有聲電影,在「有聲」語境中,小流浪漢的寫實性達到高峰-他不
    僅有正當職業,還能開口勸人向善。片末的演講可以視為小流浪漢的告別演說:作為神話人物,
    他已經完成使命,陪我們走過底層社會共享喜樂,並期許人人為美好的未來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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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1936)與《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 1940)推出時,人們的神經開始被觸動;諷刺資本主義社會、諷刺極權主義與美國的保守主義。這時人人喜愛的卓別林,開始受到質疑的聲浪。人們不論善意或惡意,懷念從前小流浪漢帶給他們「無牽無掛」的快樂。其後的《凡爾杜先生》,改編自真實社會案件:經濟大蕭條時代,法國一位男子為養育妻兒,多次與中年獨身女士詐婚,並殺害對方奪取財物。影評人與觀眾對本片的批評排山倒海而來。表面上是他們不希望看到可愛的小流浪漢變成兇殘的殺人魔。其實深層的因素是,小流浪漢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後,適應了遊戲規則,他選擇惡劣的手法維生,並毫無悔悟這毀了人們喜愛的角色、也觸動了公眾隱而不宣的共識-這個社會有病 

  我認為,諷刺喜劇是在現代化以後才成熟的文體。從前的諷刺喜劇,對象是「人」、「時事」、「風俗」等社會小單元,喜劇的療癒效果約等於感冒要吃風樂友。但進入現代社會後,一切的價值觀的界線被瓦解;一切事物皆與資本主義直接相關、或與它的意識形態相關。有史以來,人類被迫面對同一體系。現代的諷刺喜劇便是在這個高度發展:卡夫卡(Franz Kafka)、芥川龍之介、卡謬(Albert Camus)、荒誕派戲劇(Theatre of the Absurd)、黑色幽默(Black humor美國文學流派),都是在現代化的命題下,發展他們的文學創作,陳指當代社會的荒謬虛無。作為新生的藝術,電影亦不能離此洪流。  

   喜愛卓別林的人,都應該看看《凡爾杜先生》與《舞台生涯》。在沒有油彩的偽裝下,卓別林演繹帶著
   虛偽面具的殺人魔-一方面他透過資本社會人人皆有的面具,玩弄社會體制。但我們也看到小流浪漢的
   善良本性不時顯露。兩者的拉鋸,豐富角色意涵。《舞台生涯》的過氣小丑,是卓別林的演藝自白-憂
   鬱是喜劇演員的起點,也是毀滅他們的因子。唯一讓他們可以暫時逃離憂愁的,只有觀眾的掌聲、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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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別林的活動年代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大事件重疊:一次大戰前的帝國主義擴張、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俄國共產革命(1917)、經濟大蕭條(1929)、法西斯崛起(1933)、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冷戰(1947-1991)、美國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 1950-1956美國政府的反共偏執狂)。單以小流浪漢來說,這個角色在任何語境都會受到歡迎,只要他保持「中壢李姓中立理性」。但當卓別林的創作滑向諷刺喜劇,暴露出社會體制的不公,人們便開始爭奪小流浪漢站台表態、或者乾脆抨擊他的創作者。《摩登時代》譏諷現代工業的非人環境,便讓群眾開始質疑卓別林是否傾向共產主義而在《大獨裁者》上映時,美國仍閉關自守,保守人士便抨擊卓別林鼓動美國介入國際糾紛。宣傳影片期間,卓別林又於演講時,表達了美軍應參戰援助俄軍。至此,共產主義成了他撕不掉的標籤。於1952年卓別林返英宣傳影片時,麥卡錫主義猖獗的美方便禁止卓別林再次入境。

綜觀卓別林的生命歷程與電影創作,我們可以看到他如何在功成名就後,仍保有對弱勢的情感。誠如他所言,他反對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是人道關懷者。共產主義只是左派對他的溢美之詞。小流浪漢永不停歇;他目送一手促成的佳偶離去、帶著街童走進媽媽是歌星的華宅、與女舞者攜手走向前程、為世人作出振聾發聵的演說、帶著勝利的腳步步入刑場,在謝幕時對我們傾訴,他希望死在舞台,希望台下的公眾仍喜愛那個出身倫敦的貧窮孩子。電影產業化後,我們不會再看到卓別林此種異端,冷戰勝利後的全球化世界,也不再有多元的聲音,要求小流浪漢重出江湖。小流浪漢屬於那個動盪的年代,他來自不光彩的年代,但他來自喜劇可以偉大的年代 



在我看來,矛盾和痛苦基本上就人生。因此我不知不覺地以此為根據來插科打諢。怎樣讓幾個角色招惹麻煩,然後再從麻煩中把他們解脫出來。這就是我編制笑劇的方法,很簡單。但是,幽默又不一樣,而且更加微妙。幽默就是一種工具,讓我們在看似正常的現象中看出不正常的現象,再看似重要的事物中看出不重要的事物。另外,幽默讓我們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增進了我們的生存意義,促進了我們的調和意識。 
 -卓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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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強調,本篇文章主要概念源自巴贊,與本人文采無關
《凡爾杜先生》與《舞台生涯》,在巴贊的《巴贊論卓別林》有極出色的詮釋,指出小流浪漢、凡爾度、過氣小丑的發展關係。李不才若在此複述,就不是拾人牙慧,而是抄襲。還請有興趣者自行閱覽。

參考書目
《卓別林自傳》,卓別林,中國:新世界出版社
《巴贊論卓別林》,巴贊,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
《批評的解剖》,弗萊,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
《笑》,柏格森,中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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