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4日 星期日

《灰熊人》-讓我與自然同一


  「你喜歡山還是海?」我總會在面對自然景觀時,問身邊的朋友這個問題。當他們回答「海」,總讓我感到訝異。對我來說,海的無盡遼闊、規律吞吐,並未彰顯自然的包容與神祕,有的只是消滅自我的無盡惡意-它用無限壓倒了人、用「永恆」吞噬了「渺小的存有」。也因此,我總懷疑喜歡海的人,心中有結,必須透過龐大壓倒性的「客體」,消融「有結的主體」,藉此得到暫時的安寧。

  我的答案是「喜歡山」。在南投讀書的日子,如果翹課天氣晴,我會騎著小綿羊亂晃,找一個無人的地段,靜看山色。曾經有一年,學校在日月潭辦活動,深夜的營火已經升起,我與兩個朋友背對火光沿岸亂晃。透著暗藍色水光的黑暗中,我隨口說了一句很想跳進湖裡。身旁兩人卻能領會,與自然同一的靜靜喜悅。也因此,當有人看到風景便急著大喊「好美」,總會讓我替人害臊:自然就這麼膚淺 

荷索對灰熊的詮釋,如同《少年PI的奇幻標流》
李安對老虎認識-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從認識論的角度,自然美與不美是人的主觀構成,人的主觀又由社會經驗構成。在這裡牽扯下去,大概康德羅漢就要降駕了,還是說說我的體驗。做為一種「人科人屬人種」的生物,靠近自然是一種本能,是回到生養泉源。人們不會去形容母親的美醜,卻本能的依戀。會激動說出「風景好美」者,大概是進化得很徹底的「現代人科現代人屬現代人種」的當代物種了。

  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的《灰熊人》(Grizzly Man, 2006),體現了一個喜歡山的人的典型-無聲、私密的死得其所

  Timothy Treadwell,一個致力於灰熊保育的動保人士,多年蟄伏在阿拉斯加保育區,拍攝紀錄灰熊生態。2003年,他在保育區的營地遭到飢餓的灰熊襲擊喪命,共赴劫難的還有他的女友兼助手Amie Huguenard。這個故事吸引荷索,他看了Treadwell歷年的影片,並採訪了他的家人、朋友、工作夥伴、保育人士。令人訝異的是,「生態保育」的大旗下,Treadwell顯現的面貌是如此矛盾,讓支持與反對者,都只看到片面的 

上圖可以看出,Treadwell不是合格的動保人士-
直接接觸野生動物、不尊重其他物種的自然本性
  對他的朋友來說,Treadwell是可愛真誠的人。他愛自然遠超過人類,紀錄片中,一次一次看到他與動物對話,甚至與超自然對話。他的語言一再超乎了日常的界線,一步一步走向了宗教的範疇-萬物有靈

  但在另外一方面,學者們務實的分析,阿拉斯加的灰熊並沒有任何生態壓迫,族群繁衍穩定,Treadwell自許的保育工作,很可能只是一種無聊的干涉、被迫害妄想症。當地的原住民、真正與灰熊共處者,是以「敬之畏之」的態度對待灰熊。那麼,Treadwell的行徑,動因為何? 

Treadwell的神奇寶貝收服之旅,最成功的就是收服幾隻馴善的狐狸

  荷索整理Treadwell的影片中,剪入了大量不會出現在公眾眼前的片段:Treadwell在鏡頭的視野以外,同時是個偏執狂、敏感脆弱、極度缺乏自信與安全感、些許娘娘腔、現代社會的淘汰者。當我們將視野拉回進入荒野前的生活,一切的謎底便揭曉了:Treadwell有著不如意的早年生活。他從大學退學、試圖成為演員卻毫無所獲、一度酗酒與吸毒、用不同謊言來掩蓋每段失敗的過往。種種不如意下,阿拉斯加這個文明禁地,讓Treadwell找到的被接納的所在-接納自己的所在

  回到文山的開頭,喜歡海的人心中有結,喜歡山的人呢?我認為喜歡山的人不只是喜歡美景,而是喜歡它的無所限制、絕對的平等,你可以靜靜地、無聲地、不須打擾他人也不被打擾輕輕地躺下找到埋葬身骨的草地,就這麼靜靜地、回歸到生命的終點

  與Treadwell遙相呼應的,還有同在阿拉斯加埋骨的Christopher McCandless(1968-1992)Christopher出生於優渥的白人中產家庭,從明星學校畢業,前程似錦的他,卻選擇消滅一切與世界的關聯,成為無身分的浪人,遊蕩美國各地。1992年,他帶著少量物資前往阿拉斯加,卻因缺乏糧食、誤食毒草死於荒野。 

   當年看本片時,除了看Cris的生命歷程外,旅途邂逅的未成年嬉皮美少女亦是一大看點。當時
   查了女演員資料,仍是小花瓶一枚。過幾年再想起這件事,靠北,原來當年的嬉皮少女已變身
   木瓜女王Kristen Stewart

  第一次聽到Christopher的故事非常離奇:高中時校方為了加強學生英聽能力,規定學生必須提早到校收聽英語教材。身為模擬考勇奪一分的奇才、早餐比早會重要的兩光學生,竟然難得準時到校趕上了英聽課程,也碰巧沒補眠聽到收音機中Christopher的故事。對世界觀還在發展中的我,Chris的死讓我覺得很「美」,靜謐的、不予人分享的悄然自得。

  幾年後,Chrisr的故事被西恩潘(Sean Penn)翻拍為《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 2007)。本片架構如同多數的公路電影:流浪、搭便車、偶遇的人們、多姿的美景,保持著歡快地旅行氛圍。但進入阿拉斯加後,一切開始變調。飢病煎熬的Chris在荒野的廢棄公車中等死,卻仍能無所怨懟,對人間一切執念和解。阿拉斯加不只帶給他死亡,也帶給他內觀自省的空間,以及長眠之所(按:我一直認為,生為一種生物,活得時候要塞在小小的房子,死了還要跟一堆人擠在小格子裡是很愚蠢的事)

Chris最後的影像

  荷索用導演的目光,精準地為Treadwell下了評語:「狂怒的演員」。從儀式行為來看,「演員」等同於先知、德魯伊、乩童,是「萬物有靈」的容器,當他將自我完全掩蓋,創造出虛偽的空間時,神/泛靈/另一個自我便能現身,成為暫時的主體,同時作為本我的對話窗口-也因此,演員是心靈脆弱者、真誠的騙子,唯有創造另一個假主體,真主體才能找到對話者、懺悔者。


  我認為灰熊人吸引荷索的,並不是故事的離奇或悲劇性,而是同為自然崇敬者、厭恨人世者的同理心。Treadwell的自然觀天真浪漫,是儀式中的附神者;荷索保有著導演/祭司的位置,祝頌禱詞,同時冷靜觀看Treadwell的赴道儀式-自然的神秘不可解,唯有「越界者」方能得到消滅自我的喜悅。荷索另一部紀錄片《冰旅紀事》(Encounters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2007)與此遙相呼應-生活在南極大陸的人們,逃離世界不一定是尋找自我,在地球的極點也不只是為了看自然的盡頭,而是尋找些許冰涼、些許孤獨、些許陶醉的物我相望。此中有沒有情意,就不是這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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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旅紀事》中,企鵝學者講了一個南極企鵝的特殊現象。有時會有一隻企鵝,突然離開棲地、離開海岸,直奔南極的大山。即使試圖將他引回棲地,牠仍會固執的往山邁步,直到死在旅途中。牠們大概也是TreadwellChris的同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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