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1日 星期六

魔山裡的背德流浪者



  以我有限的閱讀量,分析二十世紀上半葉歐洲作家的思想傾向,是過於冒險且易流於空泛的。但三位創作者,在相近的時間點,創立有所溝通的文學形象,使我的思考有了立足點。此為安德列‧紀德Andre Gide, 1869-1951的「背德者」、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的「流浪者」與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的「魔山」。三者的共通處,立足於資產者,質疑人文主義以降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同時流露對樸素自然的嚮往。此處的自然,或多或少脫離浪漫主義的田園想像(甚至否定),傾向於具有東方色彩、更為原始、更具危險性的自然。亦即未受西方文化開發的烏托幫。

  赫塞的小說中,基督教為文明的核心,對抗以樸素慾望(性欲為首的各種感官之樂)為訴求的自然。其筆下的「荒原狼」[1]、「納爾齊斯」[2]、「玻璃球遊戲大師」[3]悉達多[4]與《在輪下》的主角[5],皆具有良好的學識、智慧與風采。他們一方面表現優雅的貴族氣味(同時呈現了一定程度的「脫俗」或不近人情),另一方面,為維持此種風采,主人公必須生活於禁閉的空間,隔絕世俗影響,並遵循其規範。此空間的典型即教會學校學院,進入其中,種種規則去除人之所欲,唯一出口是形上智慧的累積,與類於宗教情感的喜樂。求知者並非如此安分,享樂的趨力不斷使其質疑禁閉之地的合理性。兩者的拉鋸,貫徹於赫塞的著作中—年少而殤的青年、智慧超群的大師、少言沉靜的修士、孤高的荒原狼與盲求真理的悉達多。他們相信禁閉之地可得永恆喜樂而置身其中除少不更事者,都曾懷疑、否定、甚至與「真理」反目。赫塞樹立此種分裂,最為露骨的莫過於將這種分裂化為形象對立的主人公。納爾其斯(智性超群的修士)與歌爾德蒙(熱情享樂的青年藝術家)並非兩個角色,而是人類欲求的兩種傾向。對於其一,對方是自己的夢,完成自身未能實踐的可能性;但自身所致力者,又僅僅再此夢中得到價值與參照。赫塞亦不離此種擺蕩。《在輪下》他抨擊了禁閉的壓迫,《愛與智》對兩者共賞,《荒原狼》在因果關係中,講述有智者的自然回歸。壓箱之作《玻璃球遊戲》,大師最終選擇批判學院,選擇離去,尋找拙稚者(未受現行教育毒害)作為培育新人與自身完成的目標。

  自歷史背景(現代性創傷、兩次大戰)與赫塞的經歷(修道院的非人語境)觀看,他的創作始於批判禁閉生活,崇尚「人間他者」的自然—自觀、自為、脫離規範—以現行生活的對立物存在。僅為對立物的自然不足為現代化經驗的反動物,浪漫主義已成昨日神話,其所支持的民族復興已轉型為帝國主義。於是東方元素被拉進,悉達多的輪迴証道、大師對中國思想的親近,幫助赫塞完成自在自足的自然觀;借道東方的手法,是在人文主義被庸俗的資本社會降格,並於兩次大戰幻滅後,用以迴避對其脈絡的整體批判—人們稱其為「德國浪漫派的最後騎士」,只有一半準確,因為其禁閉的氛圍,藏著超出固有的新元素,其身配甲冑、長劍,無一不是東方式的;唯有借道東方,浪漫主義的血脈才能在二十世紀延續,透過再造(無禮者可稱為偽造)赫塞保有拒絕面對社會的姿態。

  紀德的成名作有更直接的異教色彩,大膽拒絕歐陸人文傳統,不似赫塞在兩者間謀求平衡:「當你念完時,拋開這本書—跑到外面去!我願它能給你這慾望;離開任何地點,離開你的家鄉、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思想,別帶走我這書。」《地糧》Les Nourritues terrestres, 1897開卷表明,作者不關注形上體驗(與神對話)與(偽)知識傳播,本書只是引子,透過異邦(北非)的各種感官衝擊,希冀讀者以非禁閉的目光閱讀世界。[6]紀德大膽宣揚直感之樂(相對思想之樂),必然與基督教、人文主義對立;但紀德樂於以叛逆者自居,不透過內在省思,不涉及雲端上的爭議,寫下《背德者》三部曲。背德者皆有良好的出身與突出的世俗德行;淵博的學識(《背德者》L’lmmoaliste, 1902、高尚的品行(《窄門》La Porte e’troite, 1909、虔誠的信仰(《田園交響曲》La Symphonie Pastorale, 1919。但他們因偶然的覺醒—重病後對生命的渴求、崇尚美好道德超越了常人所為、對受難者投注過多關愛—換上異教的瞳孔,重新觀看向往所致力、而將來必違背的各類禁閉之地。赫塞筆下的甦醒者,對禁閉空間是無辜受難者的形象,我們很少以善惡批評赫塞塑造的人物。與此相較,三部曲中甦醒者必然面對違反禁閉(固有倫理)所產生的罪,每次甦醒,意味對禁閉的暴行(無辜者的受難與死亡)。赫塞不將罪與美的掙扎,置於甦醒者身上,因其既不全然否定人文傳統,也不全然相信自然直覺可以替換理性思維。因此書寫重心在兩者間的選擇結果。紀德筆下,甦醒者唯有成為禁閉的對立,生活之樂方為可能。於此,罪只是甦醒的副產品,換得至樂的必然產物,其真正的性質為各種禁錮在舊人身上規範,如家庭關係、社會認同、對他者的責任。赫塞的無辜者,顯現他較為含蓄的姿態,僅以受難者(而非受害者)尋找平衡的支點,紀德則是赤身裸體地自禁閉空間走向直感的世界,背德走向真我,至於何者優劣,紀德不置一語的留給讀者選取。

   「故事、傻劇…我覺得迄今為止我寫的都是諷刺作品。

       《梵蒂岡地窖》Les caves du Vatican, 1914的獻辭說明紀德的書寫態度;以喜劇的冷眼旁觀,觀看詩化的悲劇人性。小說呈現其不置主觀批判的態度。書中人物有信仰(非獨指宗教,亦指人文傳統)無信仰,皆因虛構事件(教皇被囚禁)所引發的連串事件調整自身的姿態,外力毫無阻礙的改變貌似堅固的人類意志,而人卻不覺自身的變異有何斷裂處。其中唯二不受外力所變者,恰是兩種相反典型,虔信者與背德者。背德者因盲信自身的意志即力量,臨時起意殺死虔信者,以證實自我之完整:

我感到好奇的不是事件,而是我自己。一個人自認為無所不能,但面對行動時卻退縮了…在想像和現實之間是多麼遙遠!…像下棋一樣,沒有權力悔子。嗯!誰預見到一切危險,一切遊戲也就索然無味了…

虔信者因不存在的危機捲入事件,因毫無理由的謀殺身死。兩者於虛構事件中秉持自我,卻因執迷於自我形象而毀滅。於此,紀德為我們拉出禁閉之地的新線索;禁閉不限於外界壓迫與自身的柔軟姿態,過度自信亦是一種禁閉。即便身為「新人」的背德者[7],或品格高尚的「舊人」,都可能因盲信自我形象而毀滅。

  湯瑪斯.曼與上述兩者相較,文學手法上顯得較為保守,立足現實主義規範。然而在《魔山》Der Zauberberg, 1924中,同樣可見人與禁閉之地的拉鋸。更甚者,《魔山》將各種抽象概念賦予角色之中,以典型化塑造諸多人物,並於不同人物的關係中,體現各式理性思維的衝突與鏈結。療養院代表頑固不化的禁閉處。療養院體現一戰前帝國主義衝突一觸即發的氛圍,有產者卻對時空的陌視—不樂觀亦非悲觀,隱蔽的虛無主義—即便欲有所為者,因整體環境的不可變與自身的執迷中斷改變的可能。義大利學者塞特姆布里尼便是經已破產的人道主義代表:

世界正處於兩大原則的爭奪之中,即強權和正義,暴政和自由,迷信和知識,頑固、停滯和運動、進步。一個可以稱為亞洲原則,令一個可以稱為歐洲原則,因為歐洲大地時興反抗、批判和變革,東方的大陸卻體現著靜止、停滯和無為。兩種力量中哪種終將取勝,是毫無疑問的—就是啟蒙的力量,不斷合理地趨於完善的力量。

且不論其理論的正確性,單就現實面言,一戰危機是基於帝國主義引起的殖民糾紛,以及無限擴張的經濟發展所致,與塞特姆布里尼所言說的理念鬥爭全然無干。而其所重的啟蒙運動,早已為後進的殖民者給撕裂,拋進歷史的垃圾堆了。療養院只是學者禁閉思想的象徵體現,事實上,未能介入真實、「踏入歷史」的學者,自身思維就是禁閉之地,不是在魔山,是舊觀念未破除之前,塞特布里尼的人文主義鉅作,沒有完成的可能。

  另一角色納夫塔體現尼采式的超人哲學,是對啟蒙運動的反動批判:

您的個人主義就是半調子貨,就是勉強妥協。為了彌補其國家倫理觀的不足,它採用了一些基督精神,一些個『個人權力』,一些所謂自由,全部就這麼多。反之,那種以承認個體在宇宙和星相學中的重要地位為出發點的個人主義,那種非社會意識而是宗教意識的個人主義—它不是從自我與社會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而是從自我與上帝、肉體與靈魂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這樣一種真正個人主義,它與最富約束力的集團也會是十分協調的…

納夫塔的言論,表現了資本主義衰敗期的頹廢思想,對集體運動的不信任,並通過擴張自我意志填補群體的空白。此種思維進一步發揚,則成為否定啟蒙的法西斯主義。性質上,納夫塔的禁閉之地等同於塞特姆布里尼,不同處為納夫塔將理性思維的格調降低於第三者的意志之下,而這第三者不來自於基督教,來自神秘的意志—對強力的絕對獨裁者的渴求。[8]
  
  主角漢斯.卡斯托普是個生活無憂的青年有產者,進入魔山後,逐步忘卻時空,卻沒有完全放下思想的進步,各種思潮試圖攻佔漢斯,使其成為自學說的生力軍—但思想進步也僅只於思想,從未化為行動。書中少數自覺步出魔山者,不陷於思想的鬥爭、甚至實驗物,於世俗的責任(主角的軍人表哥)、是出於天性的自由(主角心儀的婦女)。療養院中的人們都清晰理解禁閉之地的無益,卻寧可故做無視,共同編織時空缺席的謊言,好無憂慮的活在禁閉之地。湯瑪斯.曼以高度現實的筆法呈現禁閉空間與被禁閉者,不存一點浪漫或詩化想像,這與赫塞的學院、紀德的背德者是截然不同。另一方面,高度立足於現實,魔山缺少了浪漫主義式的永恆色彩,而是精挑系選各種最具代表性的素材,凝縮名為魔山的禁閉之地。此種手法加強於讀者的是禁閉的現實重量,隨時間(本書不重情節推展,故言時間)解剖「禁閉」,呈現於身在「現實的魔山」的讀者眼前。全書最富有鮮活色彩的浪漫主義人物(也是唯一),是荷蘭的財主佩佩爾柯恩;他熱愛生活,以較多的直覺而非理性行事,此種粗豪氣概深具魅力(男性的拓荒英雄,同時也是殖民英雄,同見於傑克倫敦筆下的淘金者[9])。但垂垂老矣的拓荒者進入魔山之後,無法擺脫禁閉之地,違反其追求直感之樂的價值觀,於病中自盡。佩佩爾柯恩與赫塞、紀德的角色相比,更露骨的指出,在禁閉之地追尋樸素的幻想,當腳步被迫停下時,兩者的拉扯必為沒有浪漫色彩的悲劇。即便試圖喬裝偽造,仍可清晰的辨別為具喜劇色彩的諧仿。[10]

  赫塞,紀德,湯瑪斯.曼,在寫作手法上我們無法看到直接的連結,但他們探討禁閉與被迫害者的呈現,為我們拉出線索—文明的危機。非指科技或經濟的衰弱,相反,兩者的高度發展,人文主義逐步被瓦解,各種舊有的(不論美好與否)都被捲入破壞,「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三人出生時間相近,約於十九世紀七零年代,生長與創作始於一戰前,為舊有資本主義文人的末裔,對現代主義關注的現象與方法,顯然無法跟上現代派的步伐。但他們經歷帝國主義與一次大戰,面對戰間期的危機,既無法全然擺脫十九世紀的人文傳統,眼前所見,只能寄託在不沾染現實的自然嚮往、或是十九世紀的幽靈,靜靜的看著禁閉之地的各種怪象。另一值得關注的是,三者早成文名,在一戰前後,新生代作家崛起,他們面對禁閉之地有更為直接姿態,與無可奈何的黑色幽默,十九世紀的田園幻想與變形、批判等,不再是他們關注的重心。於此,不得體的說,一戰後,三人更多以前朝遺老的身分存在,而自覺投身先鋒運動的青年已準備越過這些歷史的幽靈了。


[1] 《荒原狼》(Der Steppenwlf, 1927
[2] 《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Narzib und Goldmund, 1930
[3] 《玻璃球遊戲》(Das Glasperlenspiel, 1943
[4] 《悉達多》(Siddhartha, 1922
[5] 《在輪下》(Unterm Rad, 1906
[6] 《地糧》可說是詩人韓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的繼承者,浪漫主義無規範的情感抒發, 被新的符碼編輯,田園詩的靜謐被異邦的風暴席捲。
[7] 新人的形象可追溯自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子」代表科學新知,對破敗的傳統怒回首的新青年。但孤身面對禁閉之地,青年的力量終究有限,故屠格涅夫必然新人之死作為神話的終結。
[8] 有趣的是,狂人納夫塔的形象來自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大師盧卡奇(Ceorg Lukacs, 18851971)。其著作《理性的毀滅》精準指出超人哲學與法西斯的根源。
[9] 傑克倫敦筆下最為典型的拓荒者為《毒日頭》中的主角,他具有各種拓荒者的才智與體能,多 年的努力收割之後,又投入資本主義的金融遊戲,卻於其中迷失自我。書末,傑克倫敦以愛情的善誘讓毒日頭散盡家財,回歸平靜,不在迷戀金錢遊戲。此種情節,我們可以說作者仍將浪漫主義情調置於現實之上,僅提出迷人的解決方案。
[10] 佩佩爾柯恩的原型來自德國作家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 1862-1946)。其早年創作具自然主義色彩,劇作多以社會低階層之困苦為描寫對象。但進入創作晚期後,文風匹變,投入神話劇與浪漫劇作。這也許是湯瑪斯.曼選擇其作為失意拓荒者原型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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